題記：“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母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用追。”  ---龍應臺《目送》

一、高大與佝僂的背影

那一年，哥哥8歲，我6歲，從鄉(xiāng)下到父親工作的城里念書。只記得那一天折騰了大半天晃來晃去的拖拉機和氣味難聞的大巴車后，終于在大約晚上九點來到了父親工作的工廠。這是一個初秋的夜晚，此時廠區(qū)里只有零星幾個水果攤兒還亮著燈，昏黃的燈光和水果攤兒的紅棚子相互映襯，反倒有一種平靜溫和的感覺。這氤氳的溫馨感充盈著一個6歲孩童對城市的最初印象。

 “我去買幾個蘋果，你倆在這兒等我。” 父親說。

 “爸，我也要去。” 我說。

“攤主看到咱們仨就買幾個水果，說不定會看不起咱，水果也叫價貴一些。”父親笑著說，說完他就迎著那紅棚子燈光去了?；椟S的路燈投影在父親的身上，小小的我看到父親的身影高大挺拔，在那柔和的夜色下散發(fā)著溫馨而有安全感的氣息。這一年，從醫(yī)院出來，已將近零點，天氣入冬，是今年以來最冷的幾天。昏黃的路燈和斑駁的樹影，增添了冬夜的冷清蕭瑟。哥哥與父親走在前，我在后。路燈與樹木的影子投射在父親瘦削單薄身上，望著父親略顯佝僂的背影，我的眼淚瞬間盈滿了眼眶，這個背影二十多年前還是如此的高大挺拔富有安全感，而如今卻如此瘦削佝僂……父母是九十年代初迎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從農(nóng)村到城市工廠奮斗的那一批人。為了讓一家五口能在城市立足，為了仨孩子能在城市里受到更好的教育，毫無背景的父母所付出的辛勞堪稱一部家庭奮斗史詩。經(jīng)過多年的辛苦努力，就在一切都開始有奔頭的時候，生活中的不幸卻不期而至。

因為這個不幸，全家頓時陷入六神無主的狀態(tài)。這一晚的醫(yī)院場景，只不過是這個過程的一個縮影，這個場景要重復多久，沒有人能說清。而這個場景如果能重復還是好的，至少，還能陪伴父親更長的時間。

父親病了。

二、青蘋果與紅蘋果

那一年，在我們初次進城的那個夜晚，父親買回來了五個不太大的青蘋果，雖然我只有6歲，但不用說我也知道，我和哥哥每人兩個，他自己一個。不必贅述在長達二十多年家庭奮斗歷程中父母瑣碎的艱辛，一個青蘋果就是窘迫生活的縮影。經(jīng)過全家的努力，咱家早就遠離那種擔心蘋果買少而被人看不起的生活。這一年，我準備了所有對他病情有幫助的食物，光是大紅蘋果就好幾箱。每天換著花樣做好吃的放他面前，看著我們期盼的眼神，即使化療的副作用讓他對食物非?？咕埽赣H每次還是很努力地嘗試把所有食物都吃下去。他就像小學生匯報功課那樣，每天在家族群匯報所吃食物種類和份量，如果超額完成就能得到全家的表揚。這一切，像極了小時候考了好成績渴望得到父母表揚的我們。

三、“九牛爬坡、頭頭出力”

那一年，我因高考壓力太大，在父母面前從不袒露心聲的我，在那一個下午對著父母淚如雨下。父親靜靜聽完我的壓力與委屈，對我說：“我們在經(jīng)濟上支持你，精神上鼓勵你，你還有什么需要擔心的呢，只管去考就是了。”父親最愛說的一句家鄉(xiāng)俗語就是“九牛爬坡，頭頭出力”，意思是只要全家人一條心，大家傾盡全力，就能把車子拉上坡。父親的話讓我安心，我感到了前所未有坦然，我知道在我負重爬坡的時候，不止我一人在出力，全家人都跟我一起在分擔重擔。這一年，父親說，面對這樣的情況，他自己倒也沒有特別的傷感，只是拖累了孩子們，內(nèi)心有愧。我說：“無論是經(jīng)濟還是精神，全家都在背后盡全力支持您，您只管配合醫(yī)生的治療就可以了。不能只咱們小牛出力，您這領(lǐng)頭牛不出力吧？”父親認真聽完，黯淡的眼神里閃現(xiàn)了一點光亮。每個家庭的奮斗史對于旁人而言不驚心動魄，對社會發(fā)展而言也不波瀾壯闊，但對于置身其中的每個家庭成員而言，所走的每一步都意義非凡。               

四、人生的“大驚喜”

那一年，我遭遇高考滑鐵盧，這對于過去十八年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夢想瞬間崩塌了，十五年前的高考成敗對于一個貧困家庭且一直自視過高的優(yōu)等生來說，意味著太多太多。那段黯淡的時光對我而言，白天就是黑夜，黑夜是更黑的黑夜。悲痛之際，我甚至流著淚對父母說，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面對生活的勇氣。父親嚴肅地說：“孩子的痛苦，在父母那里總是加倍的。這只是你人生第一次不好的轉(zhuǎn)折，那萬一下一次的轉(zhuǎn)折是個大驚喜呢？”父親的話讓我燃起了再戰(zhàn)的勇氣，我有了等待人生下一個“大驚喜”的耐心。這一年，父親變得有些沉默寡言，他表現(xiàn)的很淡定，目光卻時時顯得空洞無神，那只是強裝的鎮(zhèn)定。我對他說：“想象一下，以后您孫子們能叫爺爺?shù)臅r候，要是沒有點身子骨，您估計帶不動那些調(diào)皮的孩子吧？”父親笑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著孩子們成家立業(yè)，他能兒孫繞膝，共享天倫。即使面臨如今的困境，他應如十多年前的我，也在憧憬和等待命運給他的“大驚喜”。

五、85%與90%的概率

那一年，自以為一生一世的戀情結(jié)束了，在電話里哭得肝腸寸斷，父親在電話那頭說，“這世界上無論男女，無論條件好壞，無論美丑，85%以上的人都會遭遇感情的苦，這世間不止你一個，這么多人都能走出困境，你從小就比大多人強，難道在這件事上你就比不過其他人嗎？”雖然我不知道這個85%的概率他從哪里知曉的，但當我觸景生情情難自己，我都愿意相信我就是那85%，我有信心和他們一樣走出陰霾迎接更美好的生活，而我，確實也做到了。這一年，看到全家因為他的病忙得心力交瘁，父親小心翼翼地說，“咱們這樣折騰，會不會并沒有必要？”我對他說：“根據(jù)科學研究表明，這個病五年生存率有90%以上，您想咱們條件比別人好，您身體素質(zhì)也比別人強，難道咱不能比另外10%要強？”父親聽了之后，臉上的表情逐漸舒緩。父親會上網(wǎng)看很多相關(guān)資料和視頻，他對自己的情況有相應的評估，但是他寧愿相信孩子們告訴他的概率，就如年輕的我，也曾經(jīng)如此篤定的相信他的概率一樣。

六、目送與回望

那些年，父母總在默默目送，不追趕不打擾，讓孩子們在更廣闊的道路奔跑。這些年，我愿放慢急匆匆奔跑的腳步，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轉(zhuǎn)過身來，迎著背后他們期盼的目光，笑著對他們說：“慢慢來，我在這里等你們。”與父母同行的三十多年，無論快樂還是困難的經(jīng)歷，都是我們特有的情感紐帶：紐帶的那一頭是父母對孩子們的養(yǎng)育與教誨，這一頭是兒女們對父母依賴與牽掛，時光的手在不經(jīng)意間把過去與現(xiàn)在巧妙拉聚在一起，讓這條情感紐帶即使經(jīng)歷世事變遷，仍歷久彌新。

作者：路橋四部 盧靜